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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妙🌱🏛️/不参企不参活动,私信提问箱会看./凹三:Ashesfall. 大眼:数字残垣

【知妙】六亿年前

头足纲动物➕人外预警。

 

Summary:水族箱标签上记录着,面前的这只章鱼叫艾尔海森。

 

 

*

这是澳大利亚东岸的第二本实验报告。有一批章鱼衰退了,提纳里博士上周换了第二批。今天上午他要见一位朋友,按照他昨天向我提起的,卡维先生就读于建筑学院,暑假刚去非洲跟拍了角马群,会在我们这里待上几个月。

我只当这位先生是来度假的。毕竟他看上去像游客,由于刚落地的缘故,墨镜来不及摘,斜斜挂在衬衫第二粒和第三粒纽扣间,左手还提着中号相机包。提纳里博士向我介绍他时,我提着那桶新鲜的枪乌贼,正要往三号实验室走。

“要跟过去看看吗?”提纳里博士对卡维先生说道,很快后者便欣然答应,随我一路步入联排水族箱。

“我叫柯莱,是提纳里博士的助手。”说完这句简短的自我介绍,我就开始分发章鱼们的午餐。水族箱带着海洋生物特有的腥气,如果不戴手套,枪乌贼分泌的黏液很难洗。我留意着每一个水族箱的编号和开口,幸好,今天没有爬出来的章鱼。

“他们都有名字?”卡维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标签,“马蒂斯、凡·高、波伏娃,嗨,看来提纳里的研究做得很顺畅嘛!”

“提纳里博士在做‘意识’相关的研究。”我想了想提纳里博士的授课,解释道:“头足纲动物与脊椎动物均演化出了复杂的神经系统,但结构和路径却全然不同。提纳里博士之前研究过虎鲸,他听说澳大利亚新发现一处活跃的章鱼城邦,就决定转换研究重点。这些名字……呃,他认为也是‘认知主体’的一部分,就根据他们的特点取了名。”

大多数章鱼很安静。即使我们在谈论他们,这些身长90厘米的头足纲生灵大多都栖息在水族箱一角,有几只的触腕正玩弄水泵。枪乌贼块沉没水中,也没怎么勾起他们的食欲。这些被切割的死肉,很快融入了室内无声无息的氛围。我一路往前走去,再提着空桶回来,才发现卡维先生没有走动,仍旧站在一座水族箱旁,暗色的影子像波浪一样。

他正注视着一只雄性章鱼。在我的观察里,这只和其他雄性没有什么不同,触腕很健康,一岁龄,没有逃跑记录。在水族箱标签上,他的名字是艾尔海森。
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我疑惑道。几乎同时,这只章鱼对着卡维先生喷出一道水柱,并助推自己游远。泡沫绽开的冲击波抹在水族箱的防护壁上,好像是一场无法靠近的演示实验。最后,他的八条触腕都攀附在水泵上,波纹又恢复了沉静。

卡维先生的视线有明显的迟疑,但对访客来说,正常得微不足道。我笑了笑,带他走出三号实验室。提纳里博士正倚在墙边,和赛诺先生讲电话。“我稍后有视频会议,”免提音里的赛诺先生道,“那就先挂了,记得让卡维把摄影杂志寄我一份。”

“我听见了肝胆香皂,”卡维先生走到提纳里博士身旁,直接对着传声器喊道:“哪个地址?还是爱荷华州的——”

“我稍后让提纳里告诉你。”赛诺先生撂了电话。

“好吧,知道你们肝胆相照。”卡维先生抱起胳膊,用很快的语速调侃。我刷完食桶、换了手套路过走廊,他们两个还在那里。大概是聊麻省理工今年入学的学生,还有赛诺先生也参与过的阿拉斯加太平洋巨型章鱼研究所。

“柯莱!”提纳里先生叫我过去,让我给卡维先生安排一套实验服、一处单人间,居住时间大概是三个月。看见我惊讶的神情,他解释道:“虽然卡维可能更需要潜水装备,但既然住在研究所,他应该也想了解下我们的章鱼。我指艾尔海森,”在这里他顿了顿,“你刚说那只章鱼的眼睛不一样。对吧,卡维?”

“我觉得他在注视我,”卡维先生回忆道,“就像我刚才提到的,他的眼神在我身上聚焦了三分钟。我对头足纲生物不了解,但即便是坎蒂丝小姐的金刚鹦鹉,也做不到长时间的注意力集中。”

“也可能是单纯对你感兴趣,”提纳里博士习惯性地拿出实验记录册,“我们这里的章鱼都有档案,也设置了逃跑记录。你来的前一天,我和柯莱、还有今天休假的两位研究员,就在四号实验室忙着抓章鱼。前一秒这种生灵在你面前舒张触腕,后一秒就可能出现在实验室地板上。除此之外,有的章鱼能够使用工具确认和你之间的距离,比如隔着钢化水族箱。”

“听上去真是不可思议。”

“当然,”提纳里博士补充道,“研究章鱼有时候和《奇异博士》那个连续剧有些像,他们是有着庞大神经系统的古老生物,说他们是外星生灵也无伤大雅。感兴趣的话,你随时找我或者柯莱;另外,你自己去档案室调生物档案也没关系。还有,研究所外几英里海域就是章鱼城邦,潜水和海底摄影证件我都帮你办好了。就当是你的长假,在我的论文完成之前,这里随便你住。”

提纳里博士看向卡维先生的目光有一股罕见的担忧之色。我划开手机屏幕,确认了一遍博士下午的研究进度报告会,想起来还有几份影像资料忘了打印。我匆匆告假离开,卡维先生和我挥手再见。我本以为那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次见面,没承想散会的时候,他问我档案室怎么走。

他那时换了一套清爽的白衬衫,配扎染蓝白牛仔裤。实验服披在肩膀,用交叉的发卡固定。我手里正好拿了一卷资料,便和他一道去。走廊上挂着形形色色的章鱼摄影作品,到档案室门口时,卡维先生又被我落了很远。我叫了他好几声,他才转头过来,和我一道进门。

[艾尔海森/Alhaitham,雄性]

我在搜索栏键入,随后系统弹射出他的简历和研究信息。这只雄性章鱼就来自附近的章鱼城邦,居住在一艘沉船和贝壳堆积形成的三角洞穴里。他爱好青绿色和靛蓝色,接受过迷宫演示和增强反应标准实验,分数良好。卡维先生使用打印机彩印了一份,然后问我有关艾尔海森的一切。

“您怎么这么在意这只章鱼?”我很好奇,“他不好亲近,也不像海洋馆那些驯养的海洋生物一样,擅长取悦人类。”

彩印报告的第一页是章鱼城邦的照片。随着波浪漂游的是一截触腕,其余全部身体都缩进了三角形洞穴。卡维先生凝视这截触腕很久,便说道:“柯莱,你有养过宠物吗?我说的不是实验室这些,而是陪伴你生活起居的家人,Family member,”他强调道,“艾尔海森就像一个陌生人,但他意识到了我的存在。如果有机会,我大概会考虑养章鱼——”

“恐怕很难,”我下意识打断了他的话语,“这都是有编号的实验用章鱼,或许您的感觉恰巧证实了提纳里博士论文的一部分。但是,”我尝试措辞,“但是您不能把他们看成是宠物,章鱼还是很危险的。”

卡维先生看上去有些失望。我快走几步跟上他,建议道:“明早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喂章鱼?菜谱是些蟹肉。”

“好啊!”他笑起来,“我需要几点报到?”

“啊这个……”我愣了片刻,“那就八点半吧。”

我们就这么约好了。提纳里博士的朋友很好说话,看上去也是不错的人。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清闲,但提纳里博士在晚间打扫时,和我提了卡维先生的综合成绩。我想,能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金字塔尖的天才,想来都是有些独特之处吧。

 

*

当天晚上我做了个离奇的梦。我梦见那只名叫艾尔海森的章鱼逃跑了。他把自己送进水族箱的泵口,在换水口挤出柔软的八条触腕。他有两颗青绿色的眼睛,带着黏稠湿滑的分泌液。我记录这一次逃跑时,是在卡维先生的房间里。艾尔海森的右三腕滑进衬衫里,其余的黏液和软体覆盖卡维先生的脸。

清晨我在这样的梦里惊醒,面前是未整理的实验报告笔记,两支圆珠笔滚落到书桌下面。我按照前一夜遗留的内容,在最后的部分抄写:

[动物有几种记忆形式。人类经验感受中一种重要的记忆是情景记忆,另一种是对事实或者技能的记忆,即语义记忆和程序记忆。哺乳动物、鸟类与头足纲生物均存在准情景记忆,可以说明这些不同的演化之间发生过平行演化。在头足纲生物内部,神经系统的演化是持续性的过程,如果将章鱼和乌贼作比较,它们更像哺乳动物和鱼。…]

我忙完这部分资料,已经是八点整。提纳里博士很早就告诉我,尽管这不是一个有严格纪律的生物安全实验室,但迟到总归是坏习惯。幸好,我的实验服和实验记录从来都放在一个地方;加之昨晚睡在书桌的缘故,出门并不耗费多少时间。我想着那个梦,梦里的卡维先生有一双晶莹剔透的赤色双眼,看上去有发光系统。路过三位研究员,我也忘记了和他们打招呼。距离会面的时间越近,我便越担忧起卡维先生。

多亏他及时出现。他的金色长发卷曲地盘在颈后,看来也经历了一个乱糟糟的早晨。“抱歉,柯莱,”他压下去一个哈欠,“我昨晚没睡好。”

“我也是,”我试图缓解尴尬,“那我们就先去三号实验室?蟹肉在冷冻柜里保存,然后我教您怎么喂。”

提纳里博士没在实验室附近。他似乎正着手一个复杂反应实验的设计,要九点半之后再到。卡维先生提着一桶散腥的蟹肉,脸色不太好看。我递给他一个口罩,很快他又要了一个。

打开三号实验室,门口就是一滩水,还带着沙砾和海藻的碎末。我反应了几秒,很快就放下食物,意识到有章鱼逃跑了。

“好吧,”我对卡维先生道,“我们现在要抓章鱼。我也不知道他在哪,我们先看看哪个水族箱有问题吧。”

我开了所有的灯。蓝光与深海生物发光器的颜色类似,不会惊扰到其余的章鱼。按照我的经验,他们会躲在一切具有缝隙的地方,并且留下好分辨的黏液。卡维先生也和我一起搜索水族箱缝隙和活塞边缘,最终他看到了他。

“艾尔海森,”我听卡维先生说,很快又重复道,“艾尔海森?”

他的声音不大,却让我无法抑制地想起那个梦。我拿起捕捞网,在靠近时,卡维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。在我向提纳里博士描述时,我认为我的语言复现了这个眼神——惊讶,带着奇异的挣扎。艾尔海森的一截左二触腕搭上了卡维先生的手指,而几乎同时,我把他捞进网里,放回了水族箱。

“逃跑记录加一,”我对卡维先生道,“他是这个实验室第五只试图逃跑的章鱼。”

卡维先生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水珠,艾尔海森无疑又向他喷水了。我似乎在两天内完成了一个粗糙的实验,那就是章鱼可以分辨不同的人类。

“卡维先生,”我将蟹肉放进一个水族箱,“您为什么要来这里呢?”

“提纳里是我的朋友,他说这附近的海景很漂亮,且远离城市,”卡维先生回答道,“可以消除一些人世间的烦心事。比如,我妈妈去了欧洲,很快就要有新的家庭。”

“抱歉,”我道,“我不该提这个话题……但我们都清楚,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无非就那几个切入点。”

“没关系!”他微笑起来,“我不介意,只不过我自己想不开罢了。我现在有一笔数额很高的财产,足够我花一年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。我昨天看了艾尔海森的档案,他是个很有意思的章鱼。如果投影到现实世界,他会是个怎样的人?”

他的发问让我吃惊。我看着这些水族箱中的生灵,从未想过他们变成与我同类的物种。“或许,呃,是值得想象的事情,但我得先写完提纳里博士交代给我的实验报告。”我吞吞吐吐地说完,和卡维先生一起走出三号实验室。在食物箱的底部,竟然有两只小小的寄居蟹。我随手找了一个空箱,通好氧气和水泵,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了进去。

卡维先生注视着这一切,然后和我一起摘下手套。他看上去在沉思,并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。但我还是问道:“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?”

“潜水。”

他转过身,开始和我讨论那座章鱼城邦。“三角洞穴,”他描述道,“我不打算带水下摄影设备,我只想看看他们生活的地方。”

“那里会有不少藏匿于礁石和海葵中的摄影仪器,”我将照片投屏出来,“他们对摄像机非常好奇,我第一次下水时,看见过被推倒和拖拽的相机架。”

“我有些饿了,”卡维先生又笑了起来,这似乎是他缓解尴尬和放松心情的方式,“我们该去哪里吃午饭?提纳里和我们一起吗?”

 

*

艾尔海森是一只档案丰富的章鱼。我坐在档案室,打开这个昨天刚被下载过的文件夹。按照捕获者的命名记录,他使用了一位早期语言学家的名字,原因在于这只章鱼独特的行为模式——他似乎可以使用工具进行简单表意,以及一个看上去好笑的理由——这只雄性章鱼各项指标超常,成像能力优异。

这点记录被标记为存疑。但有趣的是,记录者又增加了关于这只章鱼喜好的说明:

 

  1. 变色偏好为青绿色和靛蓝色,但通常制造接近沉船木板的颜色
  2. 收藏偏好为牡蛎壳
  3. 并不抗拒捕捞(?)

 

我想起我跟随提纳里博士一起前往的章鱼城邦。在那里有数以百计的章鱼,毫无疑问那是艾尔海森的故乡,也是卡维正身处的地方。潜水设备通常不会惊吓到章鱼,他们只会悄无声息地靠近,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在距离悉尼不远的这片海域,我还曾见过翕动的扇贝群。他们被章鱼驱赶或捕食,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惊慌和恐惧。在我安装拍摄架时,有的章鱼会用触腕感知设备,按提纳里博士所说,有的想吃掉我,有的想和我打招呼。

我边写实验报告,边思考起卡维先生来。他能从章鱼艾尔海森身上看到什么?我闭上眼睛,试图勾画出一些轮廓。但我的想象力匮乏得过分,我只能想象出一只头足纲生物,再努力几番,也不过是人类和头足纲生物的相遇。

我打算去敲提纳里博士的门。

我经过了三号实验室,打算从对面的门走。路过艾尔海森的水族箱时,由于卡维先生的缘故,我停下了脚步。这只章鱼,扁平的身体、占比巨大的头部、伸展的八条触腕,以及闪烁不定的眼睛。在微弱的蓝光下,他平静而美丽。我不知卡维先生是如何看他的,但在艾尔海森眼里,卡维大概是由色温组成的物体。人类在头足纲生灵眼中,总是藏不住许多秘密。

往前几个的水族箱里,有一只章鱼衰退了。他暗淡下去,就像一场恒星爆炸。我只赶上了衰亡的余晖,在靠近水泵的位置,有属于他的三只蚌壳。

我做了标记,关好这箱的保温电源,然后快步前往提纳里博士的办公室。

“柯莱?”看见我,他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。

“人类和头足纲生物,可以通过意识,呃,或者说灵魂相互理解吗?”

换做别的研究员大概说我天方夜谭。但我面前是提纳里博士,他只是犹豫了几秒钟,就回复道:“你是自己好奇,还是帮卡维问?”

他竟然笑了起来。

“卡维先生很关心那只叫艾尔海森的章鱼,”我措辞道,“他对观察艾尔海森从不感到疲倦和厌烦。我不认为这种情感投射可以解读为着迷,更像是他们在进行联系和交流。”

“我们都会用蟹肉、牡蛎、扇贝还有枪乌贼和实验用章鱼交流。”提纳里博士关闭了电脑,继续对我说道:“卡维先生和我提过这一点。他或许爱上了一只章鱼,一见钟情。在梦里他能具象化他的存在,尽管梦醒时分,他的爱人是活在水族箱里的八足目生物。”

“也是活在四百年前的语言学家。”我把资料调取出来,搜索栏中的人像是一幅画。在油彩的笔触下,他的发色偏灰,瞳色青绿,穿波斯地区服饰。

然而这大概更像一时冲动。毕竟马蒂斯不是马蒂斯,凡·高也不是凡·高,波伏娃也不是波伏娃,那艾尔海森当然也不是艾尔海森。

我抱着电脑愣在了提纳里博士面前。他看出了我心中所想,道:“章鱼城邦未必不是城邦。你还记得我要研究的课题吗?”

我便把实验报告拿出来,目光锁定了我绘画的演化树。在生命之树的枝干上,脊椎动物和头足纲动物距离很远;但在生命之树的根系上,他们又都自海洋而来。“海洋诞生心灵,心灵会出现平行演化”,我默默地念出声,“可是章鱼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?”

“你会情不自禁去了解一只章鱼吗?”提纳里博士发问道。

“我做不到,但是——”

他打断了我。

“我也做不到,”他很温和地说道,“但卡维可以。”

提纳里博士给我看了卡维先生拍摄的角马、短吻鳄、甚至几张非洲狮群,很多距离只有咫尺。“你能看出来,”他说道,“卡维的技术初出茅庐。但其实他并不是风险爱好者,靠距离获得稿费。他只是在试图放松,但做好和挑战极限并不是放松。”

“因为他的母亲吗?”

“更因为他的大脑。”提纳里博士忽地转换了语气,道:“算了,没必要过度关心他。他一向那个样子。”

提纳里博士把最近的实验计划交给我,我看了实验分组,提纳里博士去除了两只章鱼的名字。“需要把他们放归野外吗?”我问道,“对了,刚才我经过三号实验室,有一只章鱼衰退了。”

“几岁龄?”提纳里博士问道。

“两岁,未生育,但在正常期限内。”没来由地,我心底泛上一股失落。我眼前浮现出那三只蚌壳,似乎他在通过这些所有物与我对话。

提纳里博士点了点头,起身和我一起穿过走廊,进入三号实验室,最终停在艾尔海森的水族箱前。

艾尔海森正握着一只蟹壳。内容物早被他吃净,但触腕紧攥蟹壳的这个动作格外引人注目。在提纳里博士和我的注视下,艾尔海森的触腕挤碎了蟹壳。碎屑被钢化玻璃反弹回来,他似乎在提示我们,我们的对视会被水族箱阻拦。

“他也会这样提示卡维,”提纳里说道,“他能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一处空间。大多数有逃跑记录的章鱼都有这个特点,但艾尔海森,他产生‘被幽闭’的认知,是因为卡维吗?”

艾尔海森当然无法回答他。如果用浪漫主义小说式的笔法,这种凝视最早在六亿年前。

 

*

卡维先生昨天在监控室看了一晚上章鱼。不像小白鼠、兔子或鸽子这样的动物,章鱼很难被训练,或者说形成反射。他们学习的过程相当缓慢,有时我甚至能从章鱼身上感知到嘲讽。在卡维先生的记录里,他告诉我,那只叫佐罗的章鱼用触腕按住了水阀,用水藻堵塞了换水口,通过升高水位的方式来到了地面上。虽然他把佐罗抓了回去,但这有四次逃跑记录的章鱼却眼神坦然。再多一次,他就将回归野外,毕竟实验室的维护成本已经够高昂了。

艾尔海森现在有两次逃跑记录。第二次是一天下午,卡维先生路过三号实验室,结果室内所有的照明系统均中断了。据卡维先生说,艾尔海森向照明系统的开关喷水,可能是这样造成了短路,引发了一起安全事件。提纳里博士去找他时,他半边身子都是章鱼分泌的黏液。艾尔海森半边触手泡在盐度适中的恒温水里,剩下的四条触腕都缠在金发男人的脖子上。吸盘的痕迹层层叠叠,盖在他的颈动脉和喉结上。近50厘米的触腕如同陆上的窄蛇,滴滴答答的咸水浸透衬衫。我把艾尔海森放回了水族箱,然后才回过神来关注提纳里博士和卡维先生。

“触手是章鱼的半自主系统,”提纳里博士对实验服半挂不挂的男人说道,“右三触腕是生殖腕。如果你要做实验,下次记得和我聊。”

那次之后,提纳里博士让卡维先生参加了实验计划。我带他读了很多有关章鱼的论文,和他的专业可谓是大相径庭。在操作性条件反射实验前,卡维先生想再去一次章鱼城邦。由于要放生的缘故,我也带上三只逃跑记录达到5的章鱼,和他一起进入了那片海域。

按照GPS定位,我又来到了这片章鱼的故土。贝壳滩上躺着一只巨型乌贼,呈现出灰白花纹的颜色,和身下的贝壳洞融为一体。卡维先生游在我之前,他已经能熟练操作水下摄影机。这个时段,章鱼大多缩在自己的藏身处,只有寥寥几只章鱼在水中游动。

卡维先生周围有一对章鱼正在打架。他们通过喷射推进,远离和撕咬对方。卡维先生找不到合适的角度,便将镜头转向伪装成海藻颜色的雌性章鱼。这只章鱼名叫海伦,引发了多次城邦内雄性章鱼的战争。我凑近少许,看了看海伦的头部,她已经呈现出了衰老的早期症状。如果她打算在这个繁殖季产卵,那下个月我再来,估计就见不到她了。

沉船在前方约50米,每次卡维先生都会来看艾尔海森的家。沉船的一根甲板已经有厚重的藤壶类生物,贝壳的数量也足够一只章鱼深挖45厘米。卡维先生把摄影机固定在一处圆形礁石旁,这样就能拍摄艾尔海森的故居。不知为何,这里没有新的章鱼入住;仅有三只寄居蟹,整齐码在洞穴2厘米左右的位置,与我和卡维先生对视。

我找到一处和缓的水流,将三只章鱼放归自然。他们并不畏惧我们,但仅需几秒钟,就喷射游远。卡维先生从甲板旁捡起一只扇贝壳,和我一道返回船上。

“现在美国那边是冬季,”我试探性地问道,“圣诞节,你不回去吗?”

“如果事务所有工作,可能需要回去看一看,”卡维先生摘了目镜,“但目前不需要我。我现在很闲散,大概就是来散心的。虽然很没意义,但我做不进去任何工作。”

“我母亲是一位建筑师,以前在纽约工作。我父亲从事社会学研究,在芝加哥某个废墟街区身亡。他的初心是为了守护那里的老建筑,意外发生之后,我母亲就不像曾经那样了。”

我静静地听着,波浪和海风经过这艘船。在过去的五年,我一直是提纳里博士的助手,接触过虎鲸、太平洋巨型章鱼,再到章鱼城邦。我自觉没什么人文学科知识,也从没想过实验用章鱼之外的事情。“我是被赛诺先生从连环杀手的酒窖里救出来的孩子,”我坦诚道,“没人知道我的父母是谁。可能是哪个贩毒者丢弃的私生子,后来我被提纳里博士收养了。”

“其实我不应该有多么难过,”卡维先生把手指交叉起来,阳光落在他的脖颈上,“和我母亲订婚的是一位法国客户,人很不错,不是一时兴起、不负责任的人。我母亲留下了足够我进修的费用,还有我们的老房子。但当我在图书馆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分钟,我就没办法让自己不在意。”

卡维先生转头看向我,接着说道:“我申请麻省理工建筑学院的时候,在个人陈述里写过,建筑是凝固的记忆。在我的童年时光里,想象是我母亲教会我的第一门课。执着、理想,这都是活在想象里的事物。想象很危险,但重要之物都需要充实的想象。她设计了很多,也记录了很多,我母亲的老师说我越来越像她。她花费了二十多年从父亲去世的经历里走出来,那我可能也需要这么久。”

“我……”我感觉自己支支吾吾,“我形容不好,但卡维先生,你确实看起来不开心。”

“章鱼会有什么困难吗?像人一样,”卡维先生询问我,“产生意识就会产生痛苦吧,它们会为什么感到痛苦呢?”

“几乎没有章鱼与自己的母亲相遇,”我回答道,“所以至少在这方面,他们是无情的。”

“其实……”我想了想,还是说道:“你可以定期去拜访她,参加婚礼和乔迁派对。如果要结婚的话,大概就在明年夏天?”

“在欧洲游客最多的时候。我唯一可以规避的就是高价旅店房间,”卡维先生笑了起来,“我母亲给我发了设计图稿,有关室外花园、室内装修,她简直像很多年前一样年轻,但我已经不在那个可以涂鸦她设计稿的年纪了。童年已经在我的世界里坍塌了,比起看设计稿,还是看章鱼的贝壳洞让我轻松一些。”

“那艾尔海森的贝壳洞怎么样?”我问道,试图消解他复杂的情绪。

“我拍了很多照片,”卡维先生拿出运动包里的笔记本电脑,“你看。我不确定洋流会毁坏他的住宅多少,但它的结构很简洁,目前呈现漏斗形。其中的贝壳大多具备沉积特征……对了,我发现了这个。”

他把距离洞口3厘米处的物件放大,那是一截生锈的锚,边缘挂着十几只贝壳。“不少章鱼会使用工具,”我说道,“或许艾尔海森曾经用它敲开蚌壳。”

“这是章鱼城邦日志,”卡维点开另一个文件夹,“每次下水我都会写上一些。我想不会有什么杂志想要。章鱼在砾石滩晒太阳、在贝壳洞中拉伸触腕、在洋流中打架。我已经做了很多辑,可惜我不懂他们的语言。”

卡维先生是真切地可惜着这件事。就像每天早上、中午、晚上路过艾尔海森,他都试图和他讲上几句英语、或者法语。

 

*

“操作性条件反射”即通过奖惩来学习行为。三号实验室的演示用水族箱安装上了杠杆,连通的机关内有几块新鲜的三文鱼肉。提纳里博士额外关注了艾尔海森,杠杆比其余的整整重了30克。卡维先生打开他的水族箱时,艾尔海森一动不动地贴在缸底,只有两只眼睛注视着他。

卡维先生伸出手去,艾尔海森的两条触腕便搭上他的手指。“下午好,”卡维先生道,“你喜欢三文鱼肉吗?”

我知道在卡维先生的笔记里,艾尔海森是什么样子的。他的目光会根据卡维先生的话语闪动,而当卡维先生回归沉默,他就恢复曾经的状态。提纳里博士重点关注了艾尔海森的水族箱,但他完成得并不好。或者说,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并选择了不合作。

艾尔海森用触腕掰断了杠杆。

“他在和卡维炫耀力量,”提纳里博士的声音平静,“他九个月前就性成熟了。”

“需要增加栏杆的质量吗?”我问。

“没必要,”提纳里博士看了卡维先生一眼,“可能艾尔海森诠释了头足纲生物属于外星遗传物质的假说。你让卡维把他领回去,和他待一会吧。”

我连忙提笔要写。谁知提纳里博士马上拍了拍实验夹:“我刚说的不用记。”

艾尔海森的触腕吸附在水族箱外,并抬起一根触腕向卡维挥了挥。“他不想回去,”卡维说道,“但章鱼是不是不能离开水体过长时间?”

我把实验记录递给了旁边一位研究员,快步走到了卡维先生身旁。艾尔海森有强烈的求偶意识,这真是太奇怪——一般认知偏差都出现在雌性章鱼身上,至少也是实验室繁育的章鱼。但艾尔海森,他对卡维翘起触腕,像要把自己的精荚递给他。卡维握了握艾尔海森湿漉漉的触手,每一根都像一对嘴唇。它们细细吻过卡维先生手臂、手背、手掌心、手指缝的每一个角落,留下漫长、令人刺痛的黏液。最后艾尔海森自己落回水族箱里,他注视着卡维——按照卡维先生对我的描述,好像他注视了很多年一样。

我留下来为三号实验室的几处水族箱做了清洁。在路过艾尔海森时,我感觉需要对他的住所做些清扫,洗掉一些绿苔。于是我稍微调高了灯光,并让温度再高上一点。艾尔海森顺着我的动作离开了人造藏身洞,一缕暗淡的组织在我面前一闪而过。

我应该没有看错。我悄悄确认了几遍,那是衰老的早期标志。

他已经快到两岁,预期是章鱼的平均寿命。哪怕是太平洋巨型章鱼这样的庞然大物,也仅有四年可活。

明明经历了很多实验用章鱼的死亡,这一刻我却难过得心悸。

我没敢去找卡维先生,先去敲了提纳里博士的门。

提纳里博士听我陈述完,眉头稍皱,神色却不是意料之外。“这也是我们研究过的事实。尽管持有发达的神经系统,章鱼的寿命却极短。在繁衍上,也仅有一生一度的繁殖季。你是担心卡维先生接受不了吗?”

我点点头,自觉眼眶潮湿。

“他为艾尔海森投喂早餐,也清洁水族箱;阅读了很多有关章鱼的知识,下潜到章鱼城邦,甚至整理了有关的文件夹。他真的很在意他……”

“他阅读过章鱼的衰退,”提纳里博士说道,“柯莱,还记得我们曾经做过的目击者实验吗?很少有生物会对自然规律感到恐惧,但有的章鱼会。”

“你还记得今天下午的艾尔海森吗?他的求偶行为是出于对生死规律的恐惧,”提纳里博士继续道,“我曾经和卡维聊起过这个。在章鱼的眼里,人类的一天可能是他们的十年。如果一只章鱼在青年时爱上你,我是说如果,那即使到老年——人类的弹指一瞬,他也仍旧爱你,这就是时间的尺度。”

我叹了口气,把今天的实验报告交给他:“按照我们的经验,最多是半个月。卡维先生还要住几天?”

“这个月最后一班飞机。”

提纳里博士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我。

“第三批章鱼也是月底到,”他沉默了片刻,“用于研究的最后一批。”

 

*

卡维先生吃过了早餐。像往常一样,他在那一天里优先夹取了蟹肉。艾尔海森喜欢蟹肉,凡·高偏爱三文鱼肉,莎士比亚爱吃北极虾。他把这些章鱼的喜好记得很准确,并算好了时间,就到三号实验室去。我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明显变长的金色发尾,就像乌贼的腕须。没有实验室精确算过章鱼衰老的周期,我每晚都去确认艾尔海森的情况。有时我遇见卡维,他也静静地注视着蔓延开来的八条触腕。简直毫无痕迹,除了那暗淡下去的头部组织,我看不出将两岁龄章鱼的破绽。

但在今天,我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。我见识过很多章鱼的衰退,或者说,我清洗过很多实验用章鱼最后的安身之处。艾尔海森悬浮在水族箱中,卡维将一块蟹肉放进去,艾尔海森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抓住它。

我拍了拍卡维先生的肩膀,意识到那一刻来临了。很多慢性病人会有生存年限,突发车祸的人却没有缓冲期可言。章鱼的衰老像是把这两者结合了起来,抑或更像后者,在衰退到来之前,没有人能精确预言;但当衰退开始,一切将不再可逆。

艾尔海森又向上喷射前进了一段,已经快来到水平面了。卡维心领神会,微微弯曲了膝盖,这样他们终于能平视。我尝试用背诵字母表来消除抑郁和紧张,但无论从哪里开始,我都觉得眼眶酸涩。卡维先生没有说话,就像资料中所述,无论阅读过那些形容词多少次,当场景出现眼前,都会目不转睛。

我像在目睹一对老友。在六亿年之前的海底,在六亿年之后的此刻。

艾尔海森的左一和右四触腕悄然脱落,吸盘瓦解,滚到牡蛎壳、虾皮和蟹钳堆砌的水族箱底。卡维的手掌贴在了水族箱上,而在钢化玻璃对面,是艾尔海森的右三触腕。同样的,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够逆转。在这根组织脱落的过程里,卡维先生开始颤抖。

“叮——”我听到食物夹坠在地上的声音,这惊醒了很多章鱼。

卡维先生打开了水族箱盖,我没有阻拦他。“衰退,”我只能说这些空白的、冷漠的学术名词,“也就是章鱼生命的结束。我们没办法干预,他会解体而亡。”

卡维先生将手臂伸进去。触腕每搭上一条,就会有另外一条坠入水族箱底部。他已经不再透明,或者呈现他喜爱的蓝绿光泽,因为色素体和肌肉已经逐步失灵。表皮剥落呈现内里,神经之间的食道清晰可见。卡维先生呼唤着他的名字,而后我看见他指缝间,属于艾尔海森的、脱落的眼睛。

我从未对实验用章鱼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。我不知道对于艾尔海森而言,卡维先生有什么意义。或许从科学层面来讲,他仅仅是一只对自身有认知障碍的章鱼。按照提纳里博士和我的分析,这或许来自卡维先生对他的过分关注。按照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,成功的试探和对接、失败的尝试和经历都会扭曲章鱼的行为,对他们的性格和意识造成影响。但作为卡维先生的朋友,我无法认为这仅是规律作用的结果。在生命之树的分离与一次次分叉后,演化总会诞生不可思议的物种、无法诠释的行为。从埃迪卡拉纪到寒武纪,从寒武纪至今,扩张的神经系统纠缠发芽,直到在太平洋、在悉尼之外的章鱼城邦、在三号实验室的中央一角,哺乳动物与头足纲生灵的彼此对望。

我的手掌捂住嘴唇,尝试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。我有很多年没有嚎啕大哭过了,但看着艾尔海森只剩头部的身躯,我无法阻拦自己心如刀绞。卡维先生的手指被泡得发白,红色眼瞳的视线仿佛静止。我不知道他每个夜晚的梦境,也不清楚在章鱼城邦的潜水里,他都在想些什么。我仿佛失去了朋友,并亲眼目睹自己的朋友失去爱人。

卡维先生两天没有出房间。提纳里博士告诉我,房间的冰箱里有速食制品,卡维不至于随艾尔海森而去。但他还是去敲了卡维先生的门,且每个中午都问他过得怎么样。第三批章鱼被我放进了三号实验室,我刻意空出了艾尔海森的水族箱。那里的水已经被排净,只有几枚光秃秃的蟹壳,还有人工洞穴深处卡维捡来的扇贝壳。然而我知道,从某个唯心主义学说的角度,那里也包括他们的回忆和灵魂。

我们继续用这些章鱼开展实验,提纳里博士的论文还有最后两个章节。某次我和他一起看先前的稿件,我发现在陈述那里,他改编了埃里亚努斯的话。

“这种生物的明显特征是淘气且诡计多端,”我复述道,“但您改成了——”

“淘气且复杂多变。”提纳里博士鼠标上滑,给我看他新加的一章。

[他类之心]

“我问过卡维,”提纳里先生点开文件,“他允许公开这些内容。坦诚说,我也不清楚如何解读。对于梦境,我从未开展研究,但卡维提起了我关于这方面的兴趣。换句话说,我们可以用这个视角观察海洋。”

 

*[他类之心]

这是故事的开始。我来到提纳里的工作室,没想过会对一只章鱼一见钟情。我拍摄过角马、短吻鳄、狮群,也和朋友家的宠物虾和鹦鹉玩耍过。但看见艾尔海森的第一眼,我就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。

在科幻小说里,有外星生物会通过眼神和人类交流。艾尔海森的眼神是有实物的,他希望我回应他。

那个夜里我做了一场梦。有个生命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我却无法看见他。海绵、海星、无数的贝壳沉积提醒我身处海底。星空是如此美丽,还有水平面离我不远的鱼群。我没有呼吸障碍,转过身就能看见一片灰绿色的海藻。我伸出手,试图拨开这堆海藻,却被迎面喷来一股浓烈的墨汁。一只巨型乌贼漂浮在我对面,在灰黑色的海水中,他(她?)慢慢游远。

我身下其实是一只章鱼的贝壳洞,就是白天我见过的那只。他露出洞穴的触腕就有一柄软尺那么长,并试图碰触我的手。吸盘的紧绷让我不安,上百个传感器同时感知着我手指的味道。他试图将我拖入洞穴,从始至终,他的眼睛专心致志地注视我。

注视会诞生跨越物种的爱情吗?听上去很荒诞,但六亿年前,我们也曾发源于同样的根系。我试图在梦里感受艾尔海森的皮肤,和我橡胶般的触感不同,他更像凝固的液体。人类对爱情的阐述是告白、做爱和传宗接代,而章鱼大概只有递出精荚和延续物种。艾尔海森的腕足划过我的脖颈,像他曾经一两次的逃跑记录中所做的那样。他或许把我胸膛以上的部位视作头部,希望和我对接,和我产生体液交换。然而我只能给他一个吻。

我亲吻他的每一条腕足,它们带着海水的咸味,以及黏稠细密的液体。然后在白天,我弯下膝盖,对他说我的过去。我像是疯了,但艾尔海森平静地听我说下去。在无数个夜晚,我在梦里拥抱他,他的腕足肆意生长,蔓延过我整个童年。

在演化之树的初始,我们也曾这样紧紧相拥。

第五次去章鱼城邦的夜晚,我梦见了六亿年前。

高中课程告诉我,地球生命大约于三十八亿年前开始形成。大约十亿年前,才出现了动物。海洋里的单细胞生物陪伴了地球历史很长一段时间,在波浪之间,他们就像浮游的岛屿。

六亿年前,我就是这样的漂流岛屿。我不清楚自己的模样,但透过艾尔海森,我大致能猜出自己的外貌。我会游动,会在海底爬行,有一双构造简单的眼睛,具备感光能力。我和艾尔海森发育出了合作关系,那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,第一次打量他。

我们最初只有几十毫米长,上方与身侧都是无尽的波浪。我忘记了我们的寿命,但在鹦鹉螺滚动、早期海绵变成化石的时候,我们仍然在深海活着。我发育出了能触碰他的神经系统,他很光滑,带着柔软的组织,和一双精确的眼睛。

我们的交配诞生不了任何生物,但我们已经演化成了新的物种。在残忍而冰冷的海底,我们熬过了一个个年头,最后我看见他呈现青绿色,而我发育出了两根进食腕。

顺着洋流,我们向上方的鱼群游去。

这是爱情吗?

醒来的时候,我这样问提纳里。他开玩笑说要让我去写小说,或者去一家前辈经营的精神疾病看护医院。但我认定自己毫无问题,每次和艾尔海森接触,我都会忘记内心深处的痛苦,好像痛苦是演化的必然。艾尔海森告诉我,你得学会把它们看成规律。

六亿年前,还没有现在这样色彩斑斓的贝壳。那时我们只会向下挖掘,构造简单的直筒洞穴。上周我去阿德莱德,那边的博物馆展出了本月特色的海洋生物化石。海绵、海藻和早期的软体动物混合在一起,它们曾经是我的一部分。在我走上演化之树的另一个分支之前,我和艾尔海森从未分离。

“意识会被遗传物质继承吗?”我也这样问过提纳里。他记录了我的问题,说如果想研究我的命题,要么发明时光机,要么人类要活上几亿年。这样幼年时代会被拉长到现在的几百倍,足够经历无数次物种灭绝。

“你们都使用了同样的钙粘蛋白分子,如果你说你曾经是一只乌贼,我也不反对,”我的好友这样说道,“你的变色功能还更丰富呢。”

最后我把拍摄的稿酬捐献给了悉尼的海洋生物保护协会。我或许终生无法从科学的角度理解我的梦境,但我意识到,我总有一天会重归大海。

 

*尾声

卡维先生离开研究所的时候,又有两只章鱼超过了逃跑记录上限。卡维先生突然想和我一起去放生,改签了当晚的飞机。我们船行到那个熟悉的GPS定位,下水就是一片乌黑的墨汁。一只巨型乌贼紧随我们游荡,但对我们没有敌意。在他离开之后,我们把这两只章鱼放到了贝壳滩上。卡维先生摆动着脚蹼游远,我知道他要去哪里。

在沉船甲板与贝壳沉积之间,有那处独一无二的三角洞穴。

我停留在了五米之外。

卡维先生带了艾尔海森水族箱里的扇贝壳和牡蛎壳来,他拨开潮水和泥沙,打算把它们归还这里。然而波浪忽然转了个圈,在三角洞穴之内,出现了一只幼小的章鱼。

他的触腕碰了一下卡维先生的手部,然后轻轻拉扯,像要把他拽入洞中。

但他实在太小了,仅有20厘米。卡维先生和他握了握手,最后我们一同返回了海平面。

“我以为你会带走他。”我轻轻说道。

“我不会,”卡维先生回答道,“他会意识到我们隔着钢化水族箱,以及生命树的分叉。”

在当天夜晚,卡维先生原定的飞机失事,坠毁在太平洋。负面新闻铺满了各大报纸,航线被全部取消。卡维先生于是打算先飞欧洲,送他走的那一天,我向提纳里博士申请后,把艾尔海森曾生活的水族箱送给了他。

他的航行一帆风顺。然而出乎意料,第二天我接到了他的通讯,提纳里博士也一起听着。事实上,他错过了飞往斯德哥尔摩的班机,现在他在法国。旁边有一个耽误了他整个行程的人,也是学生,刚刚这个人借给他一件新衬衫。

“我把咖啡泼在了这个德国人身上,”卡维解释道,他的呼吸急促,“现在我在戴高乐机场找地铁。”
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提纳里博士忽然问道。

“艾尔海森!”

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,大概是团聚、成功、中了彩票头奖的心情吧。我笑了起来,实验报告也顾不上写。我不好奇艾尔海森长什么样,什么颜色的头发、什么颜色的虹膜。那一瞬间我的眼前再现了我画过无数次的生命之树,在漫长的、从六亿年至今的生命之路上,我是否也会有那么一天,意识到自己曾是谁?

在整个三号实验室的蓝色光幕中,波浪与生命的气息缓慢回荡。他们离我如此之近,我也曾经与他们同步呼吸。

 

 

 

END.

 

 

本文知识相关参考:

章鱼的心灵.[澳大利亚]Godfrey-Smith.P.著,九州出版社,2021年版

心理学原理.[美]James.W.著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3年版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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